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

【锈湖】【鹰鸦】夜航船(下)

灯塔看守人Jakob×异国留学生Aldous,主湖三角,哈维全程可爱担当。一个炽热但归于安静的故事。理想、执着、狂热和青春。

是《whisper.》的Guest文,前面发了(上)作为预热:请先看这里

卸载了lof的宋某人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呢,我不能太监呀。为了不成为人民的罪人,愤而打开网页版,发之(。


03/

 

仿佛只是转眼,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童们,便在一日日的海浪与唱诗声中悄然长大。

“密斯特梁”已成受人瞩目的雄辩之才,高中毕业典礼上的一场演说使他大放异彩;大多数美国人都对自行车感到新奇莫测的时代,中国男孩“密斯特吴”却出人意料,成为了哈特福德中学最先拥有这“怪异的新机器”的风云人物。而我们的“密斯特林”也半点不虚度时光:帮Vandermeer夫人做一做家务、同Harvey一同玩耍,时常登上那座红瓦小灯塔看看海,礼拜日去教堂,他们一家人做礼拜,Jakob也次次来,他似乎是很虔诚的基督徒,礼拜时眉目低垂,神色肃穆,红发在众人中很是惹眼,而不信教的Aldous便只静静立着。留学监督——那个酷爱吹胡子瞪眼的当官老头,对这群中国学生的思想动向很是敏感,得知平素乖觉的Aldous Lin出入教堂的第二天,就对全体学生狠狠一顿敲打。大家口上捧哏似的嗯嗯答应着,第二天照去不误,日子久了,监督们无可奈何,只得做熟视无睹状。课一天天上,日子也就一天天如此过去。

 

直至有一天,他再次被Vandermeer夫人拉到那个刻着无数长长短短划痕的门框前,与Harvey并肩而立,在头顶上方一人又添一道新的印记,他才意识到岁月如梭,回头,郑重地望着一排从低到高宛若音符的横线,出声慨叹:“哇!”

“英俊的小伙子们——恭喜!”

Vandermeer夫人话音儿里带着笑,在两道划痕旁抬手轻轻写下标注。

1876,Harvey Vandermeer;

1876,Aldous Lin。

她踮起脚尖,写得有些吃力:毕竟Harvey与Aldous已经十八岁,风华正茂,出落得肩宽臂长、硬朗茁壮,不再是嚷嚷着要吃苹果烤鸡的小个子男孩了。

 

正是这一年,当Aldous Lin毫无悬念地被Y大的船舶工业学院录取之时,消息传到Vandermeer家中,寄宿家庭父母的热情祝贺,使得Harvey都酸溜溜地直跳脚,半是玩笑半当真地抱怨Aldous不够意思,明明两人考取同一所大学,他却独独抢尽了自己的风头。

两个少年的“庆功宴”设置在一个美丽的礼拜天。十八岁的Harvey还是小孩子脾气,鹦鹉一样吵吵嚷嚷,半是扯皮撒娇半是插科打诨,硬是把难得休假的Jakob Eilander拽来了。于是全场欢腾。两个孩子彻底撒了欢,甚至开了父亲的香槟来款待难得的稀客。连从厨房里捧一摞碗走出的Vandermeer夫人见了都大惊:“天哪,Harvey!我都喊不来Eilander!你怎么把他弄来的?!”

Harvey因初尝酒精,脸上浮出红润的神色,嗓门也大起来,状似愤懑却颇为得意地喊着说:

“我告诉他我考上Y大了,他说知道了,让我出去;我一说Aldous去学造船了,他就同意跟我来了!气不气人!”

Aldous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Jakob,略略一惊。谁知后者忽然转过脸,两让目光险些相撞。慌乱中,他尴尬得匆忙低下头,用尽量斯文的吃相,猛啖苹果烤鸡。

 

大学生活是纷繁复杂的。Harvey与Aldous住进宿舍,在繁忙的课业中各自逐梦的同时,回家的次数也如同瘪下去的自行车胎那样一再缩水。Aldous近乎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,研究他钟爱的船舶与大海。Harvey是个爱玩性子,欢天喜地地报名参加了棒球队,同一群矫健灵敏的中国留学生做队友。中国乡村少年打棒球打得好,好几人甚至有了绰号:这个魁梧的叫阿贾克斯,那个灵活的叫小精灵,Harvey逢人便说自己家里也住着个Aldous Lin,鬼鬼祟祟四处打听兄弟的绰号叫什么,中国少年们哈哈大笑,告诉他,叫Mr.Crow啊!谁叫他总是一身黑还戴着帽子!Harvey一听便来劲了,摇头晃脑:“那我家就是Crow Nest!”

难得回家的日子,两人在家里头吃饱喝足了,仍喜欢去Jakob Eilander的灯塔坐上一坐。Harvey仍旧聒噪又活泼,嚷嚷着训练累、上课忙,Aldous也不似从前那么拘谨,从容地谈论着留学监督局的二三事,陈监督又对几位学生吹胡子瞪眼啦、中国学生因为没有磕头行礼挨了上头的骂啦,如此云云。Harvey每每充当捧哏,而Jakob则多半扮演一个倾听者,双手交叉支着下巴,金色眼瞳里写满专注,身体前倾,听得很认真。可他一出声,两个孩子又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,安静地听Eilander先生说。窗外海浪声轻柔又绵长,衬得气氛轻松惬意下来。时间便这样一点一点过去。临别时三人都颇为不舍,走出好远,还在夜色里冲着那点暖黄光晕频频回望招手。

 

日子本平静如水又悠扬如歌地这样过下去,谁知没过多久,Aldous便有了新的难题:1876年冬,百年国庆与圣诞节撞了个满怀,Y大举办了隆重的舞会与庆祝活动,这可苦了不会跳交谊舞的Aldous Lin——他平生最接近“舞蹈”的时刻其实是儿时庙会舞狮子。中国学生们纷纷“加紧补课”,各显神通,有找外援的,有自学成才的,甚至连留学副监督容大人也急得扒下官服换上燕尾服,亲自披挂上阵教学生跳舞。Aldous本寄希望于Harvey,奈何Harvey自己也强不了多少,只能同他一起无能狂怒。舞会一日日逼近,终于在圣诞前的一个假期,Harvey忍无可忍,吃罢晚饭,往家里头撂下一句去Eilander那里,拖了Aldous跑到海边,跑上灯塔,跑到Jakob面前,哭丧着脸:听说你这个讲究的红毛绅士从前是个贵族,肯定会跳舞吧?能不能救救两位小兄弟?

 

Jakob轻轻挑起一边眉毛:“……你听谁说的?”

“呃、坊、坊间传闻——”

Jakob本想继续逗逗两个满脸窘迫的年轻人,转头一看Harvey的表情俨然快哭了,便憋着笑意见好就收,赶紧挪挪桌椅陈设,空出块地方来,认认真真开始教,甚至还翻箱倒柜找出积灰的唱片装在留声机上。从框架到感情,从邀请舞伴的礼节到迂回步的节奏,他一点一点亲身示范。两个年轻人学得很专注。Harvey兴许是真急了,严肃认真得超乎寻常,怎奈何节奏感确实欠缺了些,总卡不上节拍,只觉得重重受挫,不一会儿就鼓着脸气呼呼地嚷嚷我不干了。Aldous本就身形修长,手脚也协调,学得极快,连Jakob都赞他悟性不错。当后者可以与教练Jakob并肩联袂,试着探索双人舞的配合,Harvey仍瘫倒在沙发上,眉头皱成一团。

Jakob Eilander尽职尽责地提醒:“快起来练啊!”

Harvey自暴自弃地哼哼:“肯定是你这猫头鹰一样的家伙长得太凶!我净顾着害怕你了,怎么可能学得会!——算啦,我先躺着,回去让Aldous教我。”

“Aldous,回去你教他吗?”Jakob转头问。

“不教。”Aldous笑眯眯,很是配合,干净利落地宣布,“不要逃课了,你只能在这里跟Eilander先生学。”

 

于是,夜晚七点钟的柔和月光穿过厅堂,弦乐悠扬,红发的Eilander牵着身形颀长的中国少年,站在海风里,踩着水鸟和鸣的鼓点,一步一步试着起舞。绿眼睛的男孩从沙发上直起身,百般努力地看着两人跳舞,眼皮子却总打架。——或许不怨他,Aldous与Jakob起初配合得属实一言难尽,不是踩到脚就是撞到肩,后来,数个回合的练习之后,两人便慢慢适应过来,步履渐渐从容,动作渐渐舒展。Jakob双臂展开大方好看的框架,脚下细腻又利落,舞步里头带着热情与优雅,香醇如酒;Aldous的舞步则颇有些少年气,虽是生疏,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十足十的意气风发,连作为舞伴与教练的Jakob都不得不惊叹,这东方少年的黑眼睛太过灼人、太过闪耀,纤长的肢体旋转开合间,竟真像只漂亮又骄傲的渡鸦划过苍穹,真像只美丽的小船款款航行在黑夜的海上。波涛起伏,天色无边,唱片里弦乐的最后一个音符柔柔落下,两人放开相拥的腰肢手臂,竟忽觉这灯塔小屋异常安静下来。海浪声依旧不知疲倦,壁炉暧昧又温热地噼啪燃烧着,灯影幢幢,Harvey已经半倒在沙发上,打着小呼噜睡着了。

“Eilander先生,如何?”

Jakob Eilander仿佛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柔情所触动,似潮水般涌上来的缱绻感觉淹没了他。他的红发被海风无声地吹起,他的金色眼眸折射出迷人的色彩,这一刻,他放任自己上前拥抱住了Aldous Lin,在青年耳边感叹着轻声回答道:

“精彩绝伦。”

 

至于两人叫醒睡眼朦胧的Harvey,半是吓唬半是鼓励地合力教他跳舞,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了。对Harvey而言,在每一个节拍将手脚放到它们该放的位置,着实是个大挑战。Jakob与刚刚出师的Aldous齐上阵,当Harvey好不容易能磕磕绊绊跳下一支小步舞曲时,一晚上的时间早已被抛洒殆尽,大家看着指向“10”的时钟愁眉苦脸了好一阵子,好不容易从折磨中解放的Harvey才突然找回了正常运转的大脑,一拍大腿,气壮如牛道:噢!没事的,我早跟妈妈说过了,学得晚了回不来,便不用回去了,就待在Eilander叔叔这里。

“主要是我觉得我一晚上根本学不会嘛。”Harvey很坦然。

留在灯塔过夜一事确定下来,气氛一时间轻松不少。三人围成一圈,掰了一大块面包当夜宵,就着水一口一口咽下去,补充着因起舞过度消耗的体力,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天。虽说Harvey从小因着家庭的移民背景与Jakob Eilander熟识,但留宿还是头一回,更何况还有中国朋友Aldous作陪。小屋里头只有一张床。于是Jakob在Aldous的再三推辞下坚持让他睡在自己床上,自己趴在书桌前,Harvey则自觉地躺在了刚刚睡过的柔软沙发上。如此分配好后,却发现年轻人兴奋过头的神经根本无法进入睡眠,大家只得有些尴尬地起身,试图找点别的方式来消磨时光。

 

“我们来一起创作诗歌啊!”Harvey兴致勃勃地提议,“一人一句那种!记录下来,敬这个伟大的值得纪念的夜晚——”

“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最烦文法课吗?”Jakob疑惑。

“哎呀!所以那才睡得着啊!”Harvey更坦然了。

可想而知,三个跳舞都互相踩脚的人,写诗哪里来的默契。在短暂的兴奋之后,分歧很快出现:三人都不知道怎么写,着实被触及了知识盲区。Harvey是学生物的,Aldous是学造船的,至于Jakob?——“我是看灯塔的。”他耸耸肩,自己如是说。

“可您会创作剧本,您还写日记,Eilander先生,”Aldous屈膝坐在床上,抱着被子很认真地指出,“我拜读过,精彩绝伦。”

听到“精彩绝伦”四字,红发男人转过头看着发话的青年,会心一笑,沉吟了片刻,开始翻箱倒柜。

“我以前随手写过零散几行,那就来看看吧。”

 

他便捧起日记本,微微昂起头,十分认真地朗诵起来:

“不听从自暴自弃的荒唐言 / 不迷信真理以外的万万千”

“我的孩子 / 我只愿你敬畏 / 比海更深更远的……”

“不错啊!然后呢?”Harvey颇有兴趣地追问。

“然后就没有了。暂时就这几行,”Jakob介绍道,“这是很久以前的几行字了。当时的思路似乎是设想了未来如果结婚生子、对孩子的寄托和劝诫。希望他永远拥有年轻高贵的灵魂,拥有海一样的品格。就是这样。你们觉得如何?”

“……我,我还没有想过结婚生子呢。”Aldous有些生硬地道。

“好想法啊!”Harvey倒是击节赞同,继续摇头晃脑地说下去:“年轻高贵的灵魂——!海一样美丽深沉的少年!很动人啊,Eilander!依我看不如再来一句,把话说明白了——”

“我的孩子 / 我只愿你敬畏 / 比海更深更远的……”

“不因什么 / 只因你是少年 / 永远是少年!”

“话说得太明白,便没有诗味。”Jakob道,“写诗需要克制一些。”

Harvey显然不同意:“少年啊!少年蓬勃又恣意,那是再正常不过,克制着故作老成,这才是不正常的啊!你说对不对,Aldous!”

Aldous Lin不说话,只愣愣地抱着被子发呆,目光放空,投向窗外的海。Harvey碰了一鼻子灰,只得尴尬地晃晃脑袋作罢,自我解嘲道:

“……算了,他还在别扭结婚生子的事儿呢。”

 

“不信东风和狡黠的春天……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就是不要被花哨的名利场上的东西所迷了眼睛吧?”Harvey解释,还不忘耍个贫嘴,“就比如不要为了舞会上出风头、吸引美女而绞尽脑汁,跟Eilander叔叔学跳舞,学个差不多,不丢脸就好了。”

“那好,不信太阳神和飞鸟 / 不信钟乳岩。”

“这就是不要迷信权威的意思咯?”Harvey试着做阅读理解。

“对。”Jakob肯定了他,“那,继续写,只信——

 

“只信人生来就要乘风破浪!”

几乎是同时,Aldous转过头来了,唐突地打断Eilander先生的话。Jakob一惊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Aldous,一双黑眼睛亮得吓人,声音也洪亮起来,胸膛微微起伏着,极端兴奋、极端紧张、极端美丽,他几乎可以看到青年人身上喷薄而出的锐气和光芒,他看到Aldous从床上立起身子,踩着鞋子快步踱到床边,探身去望夜色里起起伏伏的海。

Jakob甚至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幻觉,无端担心下一秒Aldous就要从那个窗口纵身一跃,生出渡鸦羽翼,飞向沧海,飞向他所热情歌咏的理想的彼岸。

Aldous斜倚在窗边回身,动情又坚定地直视着两人眼睛。

“哪怕、哪怕你是纸船,”他吟咏着,“永远是纸船!”

他似是完全陶醉在辽阔盛大的意境之中,轻轻闭上眼,吐出最后五个字,为这首朋友合力完成的短诗、为这个跳舞、诵诗、看海的美丽夜晚敲定结尾。

 

许多年后,三人或许根本不记得这个兴奋过头的夜晚的细枝末节,不记得该死的交谊舞是如何折磨人,不记得他们究竟几点才各自入睡,也不记得第二天早晨的朝阳如何点亮海面的云,甚至连那场盛大的百年舞会上,他们究竟是如何舞蹈的、收获了多少人的注目与青睐,也记得零零散散。但,每个人都深深记得Aldous Lin的这番动人又饱含希望的朗诵,记得他罕见的、近乎失态的热情,记得他眸中闪耀的年轻与理想的光辉。

这一年冬天,林鸦十九岁了。

他的国家正狂澜将倾,他的前途正风雨如晦。前途如何坎坷,命运如何莫测,不可知,不可得。至少这一刻,与年轻的朋友坐在深夜的灯塔,放肆地燃烧才情与浪漫,歌咏年轻的彼此与这片年轻的海,是不折不扣的奢侈,也是不折不扣的快乐。

 

04/

Aldous Lin经常想,如果时光能停留在1876年的那个海浪依依的夜晚,能停留在那段与朋友诵诗、跳舞、看远帆消失在水天之间的闪亮的日子,那么,人生未免也太过圆满了吧?他想,此事古难全,此事古难全——多年以后,林鸦老得胡子花白、眼睛浑浊、别人都得拱手尊称一声鸿渐公的时候,他仍不能毫无挂碍地这样自我解嘲。

回想起1881年的那场“意外”,他仍觉得恍惚如梦。

自己是如何失掉Aldous Lin这个名字的呢?自己是如何失掉这段金色的青春岁月的呢?那些灯塔小屋里遥望沧海的午后,那些关于灯塔酒神和绿眼睛的男孩的回忆,究竟是怎么从自己身旁远去的呢?如此种种,他似乎找到了答案,又似乎始终未能想得明白,只能听凭一切都远去了、如退潮一般远去了,倥偬得如汽船引擎的轰鸣,将水鸟与少年的呐喊声悉数淹没,只留下几痕淡淡海波,仿佛刻下了深蓝的、寂寞的、永久的悲哀。

他早该知道的,或者说,他本就隐隐察觉了这一切的吧?从皈依上帝的同窗青年,到留学监督局里一次又一次的争吵;从日益艰难的华工处境,到频繁的教习、训诫、谈话,有不公不正、背信弃义的议案被国会通过,中美关系一时降至冰点;有品学兼优的同学考上了军校,却因其华人身份而不被录取;有忘乎所以的同学剪去脑后辫子,大洋彼岸的祖国震怒,当即宣布将其除名;之于留学一事,国内的争议声日益沸腾,指责与猜疑、侮辱与唱衰,纷纷从海的那岸遥遥飘来;海的这一岸,整个留学监督班底更是四分五裂,吹胡子瞪眼的陈监督一走,继任的吴监督是个迂腐而狂热的保守派,新官上任三把火,烧得师生都颇为心焦,唯剩力主留学的容先生勉力支撑,却终究难以力挽狂澜。如此,原本规定了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计划,进行到第十年,便“竟如瓜蔓抄”,在一地鸡毛中走向最终的崩殂。

Aldous Lin已不是孩子,他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人了。他该知道的,他早该知道的。只是他太天真,总不愿往那处细想,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还有大把黄金时光可以挥霍:还能与朋友吃很多次苹果烤鸡,还能透过灯塔那扇窗,看很多次夜色下美丽的大海与远帆。

留美幼童计划无非是大清放出的几十只美丽风筝,吸饱了浩荡云水、灼灼日光,终究还是要收回来为地上人所用的。若风筝有一丝一毫断线飞走的危机,那么,宁可断其羽翼、剜其骨肉、斩其双足,也决不可令自己亲手扎好的美丽风筝落进旁人手里,让外人占了便宜。管它以翠竹为骨还是以丝绸为躯,管它是腾飞的潜龙、美丽的精灵,抑或是骄傲的渡鸦呢?手握线轴的人才拥有议价权,而风筝本身,从来只能随风而起、又随风而落,正如人在命运的洪流中永远脆弱又无助得可笑。

这道理他早隐隐地知道,却始终不敢想,它上演得这么快、这么快。

当一封书函从大洋那头飘来,当消息、流言与惶恐在年轻人们中间炸开,Aldous尚能勉强淡然处之,将慌乱藏于幽深的教养之下,可当Harvey如同初见时那样、一阵旋风一般冲进来,揪着他的领子大哭着喊,Aldous,Aldous,你是不是要走了?!你回答我,该死的,你说话……他却再也忍不住了。林鸦赴美留学近十年,从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,掉泪的次数屈指可数。繁重的课业压力、生活上鸡毛蒜皮的困难坎坷、酸涩的思乡之情、异国他乡的孤单落寞,统统没能使他落泪,而现在他却哭得泪流满面,哭的不能自己。他想伸手拍拍Harvey,自己一开口却先带了哭腔;他想晃晃脑袋保持清醒,一抬眼,世界早被泪眼模糊,连同站在门后的Vandermeer夫人,也被模糊成一个变形的色块长条,滑稽而酸楚。Vandermeer夫人本想劝慰哭成泪人的两个孩子,一开口,也是自己先酸了鼻子。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Aldous Lin,喜欢这个彬彬有礼、朝气蓬勃的中国孩子。十年,足足十年,三千六百五十天,足以填平任何距离与国界的鸿沟,将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谊浇筑得固若金汤。她说,Aldous!Aldous——你不要怕,你不会被遣返的,你——你可以留在这儿继续学习、研究,你可以继续学造船,你一定能、一定能为你的国家造出最强大漂亮的大船!Aldous,你永远都是我们家庭的一员,你是Harvey的朋友——不怕,让我们去和你们的官员先生们交涉,让我们联名,让我们写信——说到最后,她淌了满脸的泪,将两个孩子拥入怀中,甚至是带了一种哀哀切切的语气,向Aldous哽咽着确认,是吧,你不会走吧?你可以留下吧?Aldous心如刀割,只觉得胸膛里被塞了满满一把鬃毛,呼吸都张不开口。

无论如何,这信的确是真的写了。且远不止Vandermeer夫人一个。几乎是整个哈特福德的居民、Y大的波特校长、教育家们、政要们,纷纷为这封重若千钧的联名信,尽力奔走着、忙碌着,一如中国少年们初来之时哈特福德的热闹景象。

“在此签名者都是由中国幼童出洋肄业局负责的留美学生的老师、监护人和朋友。大家一致委托呈上此请愿书:对于这些年轻人被撤回国、幼童出洋肄业局解散,他们深感遗憾……

这些年轻学子被带走之时,学业正有所成,即他们克服困难、勤奋刻苦、不懈努力收取丰硕成果之时。他们的所学迄今为止都是基本训练和为升学所做的预备。他们接下来的各科学习,如同经过对草木长时间耐心的浇灌和照看,发芽滋长而缓慢结出光艳的花朵和成熟的果实,如今也因他们即将被带走而失去取得成果的机会。我们教给他们的知识和文化,与教给自己孩子的别无二致……”

(附注 :此为1881年美方致清政府关于挽留留美幼童一事的请愿书原文。由耶鲁大学校长Noah Porter III起草,随之签名者众。)

一个又一个滚烫的名字落在纸上,一颗又一颗滚烫的心颤动着等待大洋那岸的最终决断。甚至远不止于此,诸多有识之士更是以私人名义直接给朝廷寄了信,言辞真挚地恳请清廷三思留美幼童之事。等待祖国复信的几个月,绝对是包括Aldous Lin在内的留学生们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日子了,Vandermeer夫人头上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起来,Harvey懂事地不再嚷嚷、不再恣意笑闹,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与Aldous提前归国之事有关的话题不谈。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,尝到了离别的苦滋味,为无忧无虑的少年日子就这样画上了句点。

而达摩克里斯之剑最终落下的那一日,是1881年七月份的一个好天气。日光盛大,风也很燥热。Aldous穿着全套长袍礼服,去了留学事务所又回来,与平日有事出门仿佛并没什么不同,甚至没有停留很久,不过一下午光景,便将不知多少酸涩苦楚的离别一锤敲定。他很平静,他没有落泪,他甚至没有颤抖一下肩膀、吸一下鼻子。他就这样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走进家门,轻轻脱下小褂,用不过是闲侃的语气,对迎上来的Vandermeer夫人笑一笑,说:

“我真的要走了。”

接下来的时日里,Vandermeer家中仿佛坠入了沉默的黑洞。沉默着帮Aldous收拾行李、打点行装,沉默地在他口袋中偷偷塞入银钱、书信和纪念币,直到临行前一夜,在沉默中干杯共饮,沉默着吃罢晚餐。而Aldous便也一直呆在家里,同Harvey有些压抑别扭地呆在一起,有时玩乐,有时笑,有时哭。他在逃避。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,但他很清楚,自己的确是在逃避。直到最后一天——启程的前一天,Aldous Lin终于如醍醐灌顶,顿悟了那不离不散的刺痛来自何处。他吃罢晚饭,夺门而出,余下Harvey了然的叹气声与含泪的眼,余下Vandermeer夫妇欲言又止的疑问。他在夜色里奔跑,将夜风、蝉鸣、浑黄的灯光统统甩在身后,寻至海边,爬上灯塔,叩开被漆成白色的门。

他一下子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。

Jakob Eilander从书桌前回过头来,瞥见来人,金色眼睛里仿佛一下子有了光辉。

可Aldous只觉得被深重的无力和悲哀淹没了。他见过这灯塔小屋的各种样子,见着沙发罩子换了又换、桌布花色改了又改,甚至闭着眼都能摸出这屋里的陈设:左手边是书桌与煤油灯,桌前是窗,窗前的海他在十年里已看了几千次;右手边是茶几,自打自己来后,Eilander先生便挪到茶几上写剧本,上头还放着花花绿绿的酒瓶与咖啡杯,连同锡制的方糖罐子。床在西北角,自己在从前还和衣躺过,与年轻的朋友夜里吟诗,踩着水鸟唱出的音符跳舞。一切都恍如昨日,而一切又都恍若隔世,唯有Jakob Eilander冷峻而棱角分明的脸没有被岁月留下多少痕迹。Aldous多想仔细看看这儿,仔这一切刻入眼睛里藏起来,他把眼睛睁得多圆,可偏偏泪水不争气地漫了上来,模糊了一切。

Jakob Eilander甚至并没有问他“怎么了”。

他说:“你来了。”

是的,我来了。Aldous想。我的朋友,我的前辈,我的知心人;我的灯塔酒神;我闪亮岁月里最美的星座,我难忘的——

“Eilander先生。”他开口说,艰难地仿佛双唇间咬了一团火,“我真的要走了。”

出乎他意料的是,Jakob Eilander却并不十分惊诧,他用很淡然的语气——就像Aldous在Vandermeer一家人面前佯装淡然那样的语气,说着:“我听到消息了,什么时候走?”

“……明天。”

“所以你今天才来吗,Aldous?”红发的男人微微挑了一下右侧眉峰,“我从今年年初就知道你们可能提前回国的事情,为什么不来呢?”

“Eilander先生,我不敢——”

“消息似乎变更了很多次。你们国家的大人们也很难做出决定自春天开始,,周旋几番,改了又改。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。整个哈特福德都在写联名信、请愿书的时候,为什么不来呢?”

“Eilander先生,原谅我的懦弱,您——”

“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,Aldous,”从来避世不问时事的Jakob Eilander抬起一双金色的眼睛,看着眼前的年轻人,双眉深锁。月色苍白,映照在他脸孔,竟有丝丝缕缕如同神父的慈悲与通透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,仿佛在催眠年轻的信徒,又仿佛在劝慰脆弱的孩子,“可是,你为什么在怕呢?——Aldous Lin,你在害怕什么?”

“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情。”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澎湃的海,“逃避不能解决问题,甚至它连让你好受一点儿也办不到。我的Aldous。我一心要做纸船的Aldous……你不会不知道,河流不能转向,逝水亦不能再来。”

“命运是从不饶人的,岁月也是,爱情也是。”

Aldous说不出话了,呆立在原地,只剩泪珠连成线笔直地顺着东方青年的下颌坠下。海浪声依旧不知疲倦,水鸟的嘶鸣如同夜曲。有潮湿腥咸的风穿堂而过,他才始觉自己已经出了一头一身的汗。

他突然很想很想放声大哭。

他想趴在Eilander的膝头大哭一场,想闹着脾气说,我不回去,我不信我在这儿无法谋生立身!他想摸起书桌上的剪刀,喀嚓一声剪断自己的辫子,如同剪断束缚着风筝的线,剪断无常的命运。他想大声哭着做一个离经叛道的人,做一个任性却快活的人。凭什么命运不饶人呢,凭什么此事古难全呢?我偏要从此都年轻,我偏要勉强、我偏要与命运对弈,我偏要一生都这样看着海,一生都白日起舞、夜里诵诗!但很快,短暂的沸腾后,他的大脑便如同遇冷的蒸汽,一点、一点、一点落下来,化成滴滴冷凝水。他甚至已经伸出手去够桌上的剪刀,那只手正尴尬地悬在半空,在月光的照耀下,像一个讽刺的感叹号。Eilander只冷眼看着他,不制止,亦不怂恿,面孔上仍是通透而慈悲的慨叹神色。Aldous很快察觉到,自己的冲动中,有一样致命的漏洞,有一样最大最大的错误。来不及他在脑海中纠正自己,对方就已开口,一语道破那最大的悲哀:

“可是,你要为之造船的那个地方,在那边。”

Jakob Eilander微微抬起下颌,指向窗外的大洋彼岸。

如此,还用说什么呢?

什么也不必说了。

Aldous Lin只觉得恍然如梦。他千百次设想过与Jakob Eilander最终分别的场景,他以为自己会大哭,会痛饮,会与他的先生彻夜长谈,将那些遥望沧海的年轻的夜晚,连同细碎幽微的暧昧感情一并说到尽兴。他本以为他们会谈到天亮,谈到朝阳铺满辽阔无垠的海;他本以为他们会相拥而泣,甚至会亲吻、会在最后的夜晚撕下一切伪装,让优雅与教养见鬼去,只与眼前人行快乐事。——而实际上,Jakob Eilander最终所做的,不过顺着他的目光,拾起那把剪刀,以修长有力的手指握持住,对他温声道,Aldous,摘掉帽子,低头。

低头?

他的心中又有火焰燃起,裹挟渺茫的希冀与期许。他低头了,他顺从地屈膝坐在地毯上,将脸颊贴在Eilander先生的膝上。他甚至开始设想Jakob接下来的所为。如果他做了如同自己设想中那般的事情,那么,Aldous会说,我愿意。会用尽一个年轻的灵魂所有的气力,大声说,让每一只水鸟都听见:我愿意——

可最后,Jakob不过是剪下了他发尾的一小缕黑发。那么小的一缕,谁也看不出,在手心捻开,如同鸦羽。而后,在他略带失落的、含着泪的眼神里,轻轻用纸包了,装进衬衫胸口的口袋。十分珍而重之的神色。

他微微笑着,语速放得很慢很慢:“留个纪念。”

 

而之后的事情,直到多年后,Aldous Lin也未能分清是真是幻。他一面宽慰自己世事无偿,离别就是如此,一面又固执地认为Jakob Eilander对他必然不止如此,一定是自己惊恸过度,记不住事情:他们拥抱、他们亲吻面颊,Eilander先生的面容在月光下仿佛渐渐变得透明、美丽而澄澈了。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对他说,低低地,很认真地说,Take Care,Aldous。而后,他便转身离开,一步一步离开这座黑夜里的小灯塔,离开那间造梦小屋,离开无数纷繁旧梦,关于海、关于船、关于灯塔,关于年轻的理想和沉默的爱情。

他能感觉到,自己身后,有束金色的、有力而温柔的目光,一路相照,一路送行,连同若有若无、被吞没在深夜海潮中的吟咏声,一字一句,美丽而庄重。

“不听从自暴自弃的荒唐言/不迷信真理之外的万万千。”

“我的孩子/我只愿你敬畏/比海更深更远的,”

“不为什么,/只因你是少年/永远是少年。”

“不信东风与狡黠的春天,/不信太阳神与飞鸟,不信钟乳岩。”

“只信人生来就要乘风破浪,/ 哪怕你是纸船,……永远是纸船。”

面对东方少年离去的背影,Jakob Eilander的最后一声低语,也轻轻消散1881年7月的在夜风里,无声无息。如一只蝴蝶悄悄飞走,又如一只纸船在海上悄悄沉没。


“Take care,Aldous。”

 

或许他并不知道Aldous Lin是否听到了他的呢喃,或许他在那艘载着他的Mr.Crow的大船出港时,又悄悄献上了更多的隐秘低语。但,一切的一切,我们都无从知晓了。归根结底,1872年到1881年的十年时光,只是这个神秘莫测的荷兰佬生命中的几分之一而已。正如东方少年与灯塔酒神的故事,说来浪漫鲜活,惹人神往,但也只是历史中的短短一行铅字,——而已。

我们唯一知道的是,在这美丽的小插曲后,灯塔上的酒神仍旧盘踞在白墙红瓦之间,日复一日看着海。或许,多年之后,Jakob Eilander老了,昔日如猫头鹰般锐利的眼睛也早已不再年轻,眼白不再清明,瞳孔不再熠熠。许多人上门劝他休息、劝他另觅生计,他也都充耳不闻。他仍守着他的灯塔。或许那时他早已忘了那些年轻时节的夜谈梦话,忘了那些从海面漂浮而来的东方传说,可他还是一直看着这片静默的海,如望遥远的爱人,生也这样看,死也这样看。

【完】


【后记】 

林鸦,字鸿渐。咸丰八年(1858年)生,广东香山人氏也。

1872年,受教习后出洋留学,时称Aldous Lin。是为清廷首批留美幼童。

1876年,进入Y大,研习船舶工程。

1881年,留美幼童公案。百余位留学生被清政府强制提前召回。受百般奚落,千般冷遇,清廷甚至派兵押送,以防学生“脱逃”。

1882年,美国国会通过《排华法案》。

1884年,父夺其志,包办成婚;1885年,携妻迁居山东黄海之滨。买田置地,兴修宅院,自立门户。

1888年12月17日,北洋水师于山东威海卫正式成立。其舰队内,任中层军官者,留美幼童颇多,发号每以英文。

1894年-1895年,甲午中日战争。北洋水师全军覆没。

1897年始,鸿渐频频心悸,迁延难愈,日益消瘦羸弱,以至卧病不起。幸有儿孙家眷悉心照料,未尝废离。1921年,卒。时年六十三岁。

文中所提“小书法家”Tsai、“密斯特吴”、“小精灵”、“阿贾克斯”,历史上均确有其人。留美幼童之中,人才辈出。造船、电报、铁路、煤矿、外交、教育等诸多领域均有英才。时虎狼环伺,战事频频。留美幼童之中,为抵御外侮而捐躯者亦众。


-end.

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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